转身去了。

樯橹行于海中,天高云阔。

躺在甲板上的那个家伙浑然不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其实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为实在太缺根筋,当天空泛起鱼腹白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与师昧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墨燃本以为两人独处时,自己会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师昧表白,可船到了桥头,却发现并非如此。大约自己还是太拙劣了,这个时候贸然去跟师昧告白,肯定会吓到对方,就算没有吓到,也谈不好这场感情。

和师昧之间,他好像还是更习惯于这般朦胧的暧昧。有时心怀旖念,看似不经意地牵一下对方的手,胸腔里的温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chū_yè。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师昧,而恨的人,成了师尊……

他这几个月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觉得,应该就是在那次误会之后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宁罚抽了柳藤,十五岁的少年伤痕累累地回到寝房,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喉头哽咽,眼尾s-hi红。背上的伤口是其次,最令他难过的是师尊冷冽的神情,天问落下,犹如抽打一只丧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是偷摘了药圃里的海棠不错,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贵,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来一朵盛开。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归来,瞧见枝头卧着一抹莹白。

花瓣色泽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头欣赏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师尊。那一瞬间,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似乎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烫。未及反应,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动作轻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他瞧着月色之下犹带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给楚晚宁的温柔和喜爱是如此纯粹,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会再有。

花还未赠给师尊,就被刚好来替母亲采药的薛蒙撞见。

少主怒气冲天地将他扭送到师尊面前,楚晚宁执卷回首,闻言目光冰冷锐利,瞥过墨燃的脸,问他有何要辩。

墨燃说:“我折花,是想送给……。”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春睡海棠,凝着霜露,说不出的清冷娇媚。

可是楚晚宁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热度,一尺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他没有回死生之巅前,在他矮着瘦小的身子,穿梭在乐伶与恩客之间时,他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

那种轻视,那种鄙薄……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不寒而栗。

难道师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面对楚晚宁的冰冷质问,墨燃只觉得心都寒了。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无话可辨。”

终成定局。

就因为这一朵海棠,楚晚宁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对他的好意,都支离破碎了。

可如果当时,墨燃愿意多解释一句,如果当时,楚晚宁愿意多问一句,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对师徒,或许不会踏上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这个节点,温暖如师昧,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从楚晚宁那边回来后,墨燃没有去吃饭,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灯火。

师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来的红油龙抄手轻轻搁在桌上,而后走到床前,和声软语地唤了一声:“阿燃?”

墨燃彼时并未对师昧情根深重,他头也不回,血色弥漫的双目依然死死盯着墙壁,一开口嗓音沙哑沉重。

“出去。”

“我来给你送……”

“你给我出去。”

“阿燃,你别这样。”

“……”

“师尊的脾气是不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墨燃执拗得像是十匹马都拖不回的倔驴。

“不吃,我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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