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给她时,她扫一眼便记下了。

在码头外说给黄包车夫听,才晓得是在租界里头。

下船是四点,等人到弄堂口,天刚黑。

沈奚提着皮箱子从窄窄的走道走入,见有两户人家在门外吃晚饭。电灯泡挂在门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虫簇拥那光,竟不让人心生厌,反倒觉此处烟火气重。

沈奚在门前辨认号码。就是这里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婶问。

“哎,是。”她含糊应了。

“从没见人呢。”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

沈奚掏出钥匙。

可千万要能开,这要开不了……估计会被当成贼。

钥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顺利到底,该是里头太久没用,锁锈了。她拧着钥匙,轻轻推开门,霉味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那坐着的大婶像早等着这一刻,凑过来笑:“我就说吧,多久了。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啊?”

“嗯,我刚回国,也是头回来这里。”她掩饰地笑一笑。

大婶是骨子里热情的人,马上招呼着,给她烧热水,帮她打扫屋子。邻居几个闲着的女人听到动静,也都过来帮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热情的邻居,傻在那里,局促地看着她们忙活了半天,终于想到自己才是“主人”,应该跟着收拾——

于是,她把皮箱子搁在门内的角落里,也捞了块抹布,跟着大家收拾这屋子,顺便参观起来。

一楼是厨房,有间房,里头堆满了杂物。

二楼是卧室,双人床,沙发也有,家具都用布盖着。拐角有个洗手间,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好像也堆着东西。

公寓虽然霉味大,但抽屉和衣柜都全空着,并不难收拾。

四五个女人加上她,一个小时就打扫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买了西洋点心回来,送给大家,又是鞠躬道谢,又是寒暄客套,还要应对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扫公寓还累。

等回到房里,已是深夜。

屋里有张床,没有被褥枕头,也没法睡人。这么晚了又来不及去买这些,幸好还有个沙发能凑合。沈奚打开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来,铺在沙发上。

她揿灭灯,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还是霉味。

虽然身处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又是在租界,这味道倒让沈奚怀疑自己躺在荒烟蔓草上,败瓦颓墙中。明日一定要把沙发拖到窗口去晒一晒,去去霉味。

她想着,计划着,念头渐渐飞远了,落到一个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脑子有点混沌,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游轮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还在她的身边。

早餐后,他带她去轮船上专供头等舱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没人。三个服务生偷懒地在窗边上,低语着,喝咖啡。

他们进门时,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弹钢琴,看他的衣着不是乐师,像在自娱自乐。

他看到傅侗文很开心,用法语问候着。

傅侗文低声给沈奚介绍,这是他在轮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听着这个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说:“就是那晚,我们从纽约去码头时,司机提到过的公司。”

哦,是那个。缝衣女工都抢着去生产弹药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几句,那人微笑着看了眼沈奚后,弹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her》,我请他为我弹的,”傅侗文低声用中文说,“我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别,想让她听这个。”美国的曲子,南北战争时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过。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这曲子,新填了中文词。我昨日在这里听新上船的旅客说到,记了送你。”他又说,填词的中文歌叫《送别》。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

他教,她学。

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

沈奚纷乱地回忆着早晨的一切,翻过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说这里只有他一人来过,那么上一个搬走的住户就是他了。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着是邻居小夫妻争执,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别的什么。

如此猜着,就入了梦。

耳边仿似还有钢琴曲,有他在教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梦里又有一双手,在桌上摆弄起留声机。

旋律从《送别》跳回到了《文昭关》,钢琴跳到了胡琴。黑胶唱片里的戏腔在跟着他在广州调戏她的话,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暧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这句:“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这《文昭关》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梦里悟出个道理:但凡听戏入瘾的人,一定是戏文里有他们想说,又说不全的话。

从这晚,沈奚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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