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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宗贺衍崩逝的第二年春,韦太后终于在众臣几番谏言下,与宗政堂、政事堂诸王公、国相议定,改元承德。
承德元年三月,草长莺飞时节,因国丧不许鼓乐宴庆的禁令终于取消,眼看上巳佳节近在眉睫,虽然官员士子们仍然不大方便急不可耐出入平康坊寻花问柳,各家各宅的赏春宴却不需要再有忌讳,一年消寂,长安城又重新涣发生机。
大明宫内,多数殿堂也已重新置换彩幡锦帐,唯有拾翠殿中仍然不见丝微艳色,如今已经成为此处唯一主人的同安公主仍然必须为父服丧,除了与伴读们闲时坐谈之外,不见外客,更加不能赴宴玩乐。
到底还是稚龄女孩,虽然贺衍驾崩时一度忧惧难安,可同安原本就与父亲感情疏远,经过这一年时光,只觉与父丧前的生活也没有多少差别,惶惧既然渐渐平息,那本就稀薄的哀凄,自是早早随着时移日更散尽。
虽是金枝玉叶,可打小就不曾受到多少真正爱惜,甚至一度落得小心翼翼需要看人眼色生存的地步,同安早就习惯了冷寂,故并不因为服丧三年而觉难挨,就算因为重丧在身,连听教课习也遭暂止,原本的数十伴读也锐减为三分之一,但到底韦太后还没有忘记这个孙女与她的血缘亲情,很是慈爱的专留了与同安交好的侍读轮留陪伴,小公主非但没有感觉冷落,反而甚喜身边少了许多言谈无趣只热衷于奉承讨好的闲杂。
尤其是自打仁宗崩逝,柳十一娘越更深得太后器重,竟胜过韦缃,成了太后身边不可或缺之人,故特令长居禁内,反而是年节时才能与家人团聚,又因公主服丧期间不得不停课,太后生怕孙女失之文教,嘱令十一娘闲睱时务必用心教习经史诗词,于是十一娘除了秉笔之外,简直就成了同安事实上的业师,两个女孩更比从前有了许多亲近机会,同安更觉心满意足。
自从相识,同安其实也感觉到自己对十一娘似乎有种难以言传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厚依赖之情,明明年龄相仿,却乐意接受这个只不过年长她两岁的女孩教诲劝导,奠定了一种十分奇异可称亦师亦友的情谊,这种依赖亲厚的感情甚至赶超了她的父亲与祖母,唯有二叔晋王殿下才能相提并论,有时候同安也颇觉困惑,想不通不善交谊又内向自闭的自己为何独独对柳十一娘产生这仿若天然的亲近信服感,却也懒怠剖析,由得随心所欲。
这日,眼看十一娘下昼便要辞宫,回私宅与家人共度上巳,同安却仍然“纠缠”不放,起了个大早,将功课交予十一娘评批之后,就在一处亭台里摆开了棋局。
另两个当值的伴读也十分雀跃,甚至不需宫人动手,亲自捧茶在旁服侍,炯炯有神地等着十一娘与同安一决胜负。
关于这一件事,十一娘颇有些无可奈何。
她不善棋弈,前生已然,今世也无能为力任何进益。
而公主殿下身边仅存的侍读全都出生世族,虽多数都为庶支,经史诗画上天资有限,论起棋弈来却远远不是她这个两世相加足活了二十六年的“老人”能比——这还是摒除了“本身”独活那五年,有时十一娘掐指一算,惊觉自己认真论来居然都已年过而立!
尽管这时她的外表仍然还是豆蔻年华有若含苞待放,可往往因为楚心积虑以至于夜半惊醒时,依然会有时不待我的紧促感。
毕竟若然不曾经历再生,这时的自己已然是枯骨一具。
事实上因为仁宗帝陵寝依然在建,她的尸骨的确还停在荣恩寺中继续腐朽着。
对于眼下多数妇人而言,年过而立时已然是祖母辈了……
往事不堪回首,年岁不堪详计……
裴后其实也十分乐意自欺欺人,谁说我已到祖母之龄?分明春华尚早。
所以其实她并不厌烦与这些闺阁少女来往,尤其是天真幼稚的同安,纵然侍读们多少会因家长教导而各有企望,毕竟处于这样年岁,城府计较有限,相处时委实不需步步小心,这难得的轻松辰光,十一娘甚觉珍惜。
于是尽管明知这些侍读多少都对她的“优异”心怀羡妒,故而十分乐见才名赫赫的十一娘在棋弈上尽显拙劣,她也丝毫不存介怀,情愿博众嘲乐。
而同安之所以最喜与十一娘对弈,当然也是因为两人是真正“实力相当”,同安本就是初学棋弈,十一娘就算打醒精神应对,也大有可能告负。
是以每回“师生”对弈,几乎十之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旁观的侍读们总算找回平衡——因为往往得选公主侍读,几乎都会受到族中宗长特别留心,时常跌足懊恼——尔比柳十一娘年长,人家甚至足以担当中书舍人拟诏之职,然你之经史诗赋,简直就是望尘莫及。
众侍读被打击得多了,却在棋弈上足足扳回颜面,大大自/慰。
再兼柳十一娘也从不好强争胜,任由侍读们如何打趣她下得一手臭棋,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谦恭请教,故而让侍读十分得意,归去私家后也能引以为傲:“连柳十一娘都心悦诚服,请教我等棋弈一技。”
同安公主就更加不怎在意输赢了,其实说是棋弈,不过是几个女孩“寻欢作乐”的掩饰而已。
所以这个上昼,虽然是对弈决胜,却言谈皆欢。
观棋不语的君子守则,完全不适用几个女孩之间。
到后来,甚至是同安与十一娘烹茶,两个侍读干脆喧宾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