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贵深知这一点,所以更无法想象,这个时候,倘若自己把消息给禀上去,皇帝的怒气,将会是如何的可怕。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不安,入内,斟酌着言辞,小心地将方才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几日,朝会、议事、召见大臣、批阅奏折,朝廷内外,事情是一件不少,皇帝这里,却没往日顺畅,至今日,案上已经堆积了数日未看的奏章,前所未见,李元贵入内禀话之时,皇帝原本正低头在批着奏折,一边批,一边听他说话,听到甄家因修建船坞,挖出了传国玉玺,泉州民众以为天降祥瑞,高怀远日夜兼程送了过来,神色陡然凝住,提笔的那手也定在了半空,一动不动。
皇帝慢慢地抬起头,双目圆睁,望着前方,仿佛那里站了什么人似的,提笔的那只手,也微微地开始颤抖。
一滴墨汁,渐渐凝聚到了笔尖,随着皇帝那只手的不断颤动,倏然滴落,溅在了笔下的奏折页上。
“万岁!”
虽没见到最为担心的大发雷霆,但皇帝此刻的这个样子,也着实吓人不轻。
李元贵见他脸色亦是渐渐发白,唤了一声。
皇帝肩膀微微一晃,闭了闭目,手中笔管渐渐歪了,从指间无力地滑落了下来。
“万岁当心龙体!”
李元贵慌忙扶住了他。
皇帝闭目,以手撑额,半晌,一动不动。
“万岁若体有不适,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李元贵抬头,便要唤入宫人。
“不必了。”
皇帝慢慢地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嘶哑。
“朕没事……”
他又道了一声,坐着,脸色灰白,眼底黯淡,目光发直。
李元贵在他身边跟随了几十年,纵然早先被天禧帝和顺安王打压的最厉害的时候,也没见他露出过如此疲惫的模样,看的有些心惊,又担心不已。
“万岁……”
“高怀远那些人,你代朕去看一下吧,先安顿了。朕有些累了,先去歇了……”
“这些奏折,留到明日再看……”
皇帝最后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脚步有些沉重。
……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获悉,那面传国玉玺不久前竟在泉州重见天日,巧的是,还是在裴右安岳家所有的船坞里发现的,福建巡抚护着这天降祥瑞,昨夜连夜送抵京城,今晨敲锣打鼓,百姓闻讯,竞相出街迎接。
百官欢欣,纷纷对着皇帝歌功颂德。
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指礼部尚书安排迎玺事项。玉玺最后被放在一面金盘之中,经百官之手,依次跪递,最后呈到了皇帝的宝座面前。
皇帝神色肃穆,亲手持玺,加盖于翰林院紧急撰出的敬天祭文之上,但见一枚鲜红印章,上赫然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字字分明,纹路清晰。百官无不激动,齐齐跪拜,高呼万岁。
皇帝面带笑容,对此次有功的福建一应官员以及甄家,一一加以封赏,随后宣布举行宫宴,以示庆贺,百官谢恩,当夜,宫宴散了之后,提及甄家此次所立之功劳,难免便又联系到了裴右安。
这面传国玉玺,从前乃是随着少帝之殇而消失的,顺安王上位的那几年间,暗中虽多方寻找,但始终没有下落,这些年里,不少朝臣都相信,那面玉玺应当是被少帝给带走的,如今玉玺竟再次面世,以天降祥瑞的方式,大张旗鼓地呈献到了今上面前,无疑是助皇帝向天下人宣告正统,乃上天授命,可谓功劳不小,私下提及之时,无不羡慕裴右安的运道,人虽远在西南,此次在皇帝的面前,却又露了一个大脸,待下回他再从西南归来,功上加功,还不知要如何封赏的,无不羡慕。
是夜,宫宴毕,皇帝回到后宫,脚步略微踉跄,应是多喝了些酒,躺了下去,便闭上双目,沉沉醉睡。
皇帝并未召后妃侍寝——事实上,那些个后妃从进宫后,皇帝就极少召见,而从废了太子后,更是一次也无,这一点,李元贵心里再清楚不过,因知皇帝这些时日抑郁不乐,今夜又醉了酒,放心不下,便由自己守夜服侍。
至深夜,鼓楼隐隐传来三更鼓点,李元贵渐渐也困乏了,见皇帝睡的仿似很熟,便从坐榻起身,捶了捶腰,正要退出寝殿,忽听龙床里传来几声含糊梦呓:“阿璟……阿璟……”
李元贵一紧,迅速回头看了眼寝殿门口,见那两个值夜小太监远远靠在外殿角落的柱子旁在打盹,方松了口气,急忙回到龙床旁,轻轻唤了声“万岁”。
萧列张开眼睛,目光有片刻的茫然,随后慢慢坐起了身,出神片刻,低声问:“几更了?”
“禀万岁,三更鼓过了还没片刻。万岁可口渴?奴婢给您端水。”
萧列接过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即躺了回去,再没翻身。
李元贵在旁守了片刻,见皇帝背影一动不动,以为又睡了过去,蹑手蹑脚,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朕想去慈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