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在说话。

他说别睡。

他说求你。

他好像说了喜欢。

第十七章

把按他的方子煎得那碗黑不溜秋的东西灌进快要人事不省的蔺晨嘴里,萧景琰忽然意识到,他这辈子第一次开始迷信。把知道名字的神仙菩萨都在心里求了一遍,那家伙终于吐了一口血,又醒了过来。

“你没事了吧?”

“今夜方知。”

汗湿的长发无精打采地趴在他的头上,萧景琰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垂下来的一绺拨到他的脑后去——不要挡住这双眼睛,里面有太湖雾气缭绕的清晨。

有人透过清晨的雾气看他,然后在水雾的深处传来缥缈的笑声。

萧七?陪我一日吧,在这太湖之上。

好。

第十八章

他们一生中最短的一日。

蔺晨这个人,在他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死也要死得fēng_liú倜傥。

于是,脸色苍白的他,就算是要滚下床来,也要搂着萧景琰的脖子去外头看日出。

你知道么?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太阳从雪后爬出来,雪光映着晨光。

我没见过。我在西北待了太久了。日月都像是旧皮影剪出来的,贴在幕上,边缘泛黄,但是剪刀用得很干净。来日巡边,先生同我一起去。

再说吧。

饿了,想吃鲈鱼鸡蛋羹。

当皇帝就是好,一句话下去,热腾腾的菜就上了船。

鲜香柔嫩,滑不溜口——哎呦!

怎么了?

咬到舌头了。

你慢点吃——你你是不是有点胃口了——这是好事啊!

晚些时候就剥水煮毛豆来吃。蔺晨的手还是抬不起来,不过既然有御手剥毛豆,谁的手还需要抬起来。

我看你现在精神好了呢——怕是好了的,是不是?

别笑,比哭难看。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十九章

醒来的时候,蔺晨已经离开了。

列战英说,听见扑通一声,跑过来看只有昏过去的萧景琰。让人去下游打捞,打捞到一具尸体,已经泡得不成样子。萧景琰没说什么,回京去了。

回京后有许多事要做。

此番南下,查的是江左盟的漕运,确实颇多收获,桩桩件件都是要细致处理的。一路与有司讨论到丑时,累过了时辰,全无睡意,便悄悄出了宫城。

冬夜的金陵城路上没有一个人。

莫名其妙地停在一堵矮墙前,才忽然想起那个在矮墙下呼哧呼哧穿着热气的夏夜。

他忽然贴过去,沿着矮墙缓缓坐下,仿佛那堵矮墙的灰土里还留着那个夏夜湿热的月光。

坐了不知多久,他听见宫里的敲钟声。

还有早朝。站起来,整理衣冠,在熹微的晨光里走回尚未醒来的台城。

也同样在晨光中,蔺晨坐在檐角,望着他的身影如同一个虚弱的微笑,了无痕迹地消失在金陵城寒冷的石板路上,正如他曾经整晚整晚一样凝望着。

喜欢一个皇帝,是这世上第二倒霉的事情。第一倒霉的事是,你喜欢一个人,他偏偏是个皇帝。

一头扎进太湖的时候,蔺晨以为他眼耳口鼻都进了水,不过脑子没进水。就当作我死了,你就当我死了吧。江湖和天下都这么大,我还有江湖,你还有天下。

然而不知不觉地在檐角坐到天亮的蔺晨忽然发现,他可能真的又成了这个世上最最倒霉的人。

第二十章

里下河流域的夏夜多蚊虫,睡不着,可仗打到这个份上,总是困。

蝗灾过境,江南四州去年秋季颗粒无收,民众流离失所,有些地方甚至易子相食。

江湖传言,此乃上天惩罚萧氏陷害忠良的暴行。梅长苏一年忌日,江左盟起兵于吴郡,号赤魂军,以解甲归田的蒙挚为首领。一时声势无二,江南四州几乎全境沦丧。

翻过身,萧景琰已经醒了。

他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用险。可如今,他不得不领兵出征。

在所有的无可奈何和焦头烂额中,幸亏还有言阙。

说来也巧,他在想言阙的时候,云游四海的言阙也正好回了宫。

武帝病到后来,时糊涂时清醒。糊涂的时候说要把言阙抓过来杀了扔进皇陵,清醒的时候拎着儿子的领子,指着他的鼻子,耳提面命,言阙其人,可以生死国运相托,慎勿疑之。

萧景琰有时候觉得父皇确实老了,否则何必叮嘱那最后一句。他用人,从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也不会登基后立即解了蒙挚的兵权,只是顾念旧情,不忍发落他在京城之乱时的首鼠两端。以他多病为由,赐了金帛,荣归故里。

不过不知道武帝若能预见今日之情形,会不会闭上眼,不去看儿子那双温润的黑眼睛,然后沉声补上一句“上位者无情”。说起来,上位者无情,又有哪个皇帝真的无情?说是老牛舐犊也好,爱屋及乌也罢,也或许是他真的老了,或许只是看见那双眼睛会温柔。

传说男生女相,贵不可言,不过武帝从来不信这些,只是总说这个儿子长了他妈妈的眼睛。

温润的眼睛,目光流转,似是萦绕着旧年夏日水榭之上的一缕佛手香。

第二十一章

有惊雷,天外响起,银河倒灌,整个营地化作泽国。屋漏偏逢夜雨,大雨倾盆而至,营地中更是一片狼藉。

跳起来,拔剑。西北军饶是平时军纪严明,却多不通水性,加之此刻防备极低,慌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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