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似乎有重物落地。
顾岚皱紧了眉头,握紧了宿卫未拿走的地刷,小心地朝后院走去。
谢十一捂着后脑勺,他翻墙的时候撞了头顶的树,一脚踏空,哧溜地从墙上滑了下来,往后一坐,倒在地上,十分狼狈。
好不容易站起来,就看见了拿着地刷指着自己的顾岚。
谢府后院与王府后院只隔了一道墙,谢府后院亮着灯火,顾岚很容易就看清了这小毛贼究竟是何人。
“是你?”顾岚眯起了眼睛,视线戏谑地扫过谢十一讪讪从后脑勺拿下的手,“没想到,谢伴读还有爬墙的爱好。”
谢十一对着漫天星辰打了个哈哈:“今夜月明星稀,颇为亮堂,臣就想着到后院散个步。”
他说这话时,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衬得漫天星辰越发是群星闪烁,顾岚勾起了嘴角,只说:“然后走着走着就翻过了墙?”
谢十一摸了摸头,干笑了两声,不说话。
他是听了哥哥说启元帝将世子留在了王府,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待在这种阴森可怖的王府太过可怜,于心不忍,就翻墙而来,没想到自己先闹了个大笑话。
“回去吧”,顾岚神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镇定,声音也不似平时严肃冰冷,还像是带着点儿笑意。
谢十一还是有些不放心,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说:“王府明日就没了,我多待一会儿,赏赏景。”
顾岚好笑地看他一眼,觉得谢叔和这个弟弟,真是像狮子带大了小奶狗,到这个年纪了,还是如此纯善正直,可见家人将他护持得很好。
“随便你。”
撂下句话,顾岚随手将那地刷丢开,抬腿便回了前堂,又在石阶那儿坐定,不一会儿,说要赏赏景的谢十一也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没数过三个数,谢十一就忍不住开口:“你就整晚坐在这儿?”
“想事情。”顾岚简单回答。
“哦。”谢十一闷声应了。
谢十一其实是跟谢九渊又吵了一架出来。
新上任的京兆府府尹,前一阵还是京兆府的府丞,那时候,他是谢府的常客。谢十一暗自怀疑他哥与这人有些人情往来。之前他哥因为他在王府受了惊吓没有责罚,他就趁着这段时间他哥有问必答,壮着胆子把话问了。
他哥居然没有否认。
他原以为,一定是自己多想了,他哥怎么会是拉帮结派的人呢?
可没想到,却是真的。
从小,谢九渊在他心中,就是无所不能的,这个样样出色的哥哥,就像是他心中的神佛,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什么都难不倒他,人品文章都是顶顶好。
可原来,这样的人进了官场,也是飞雪入泥。
神像坍塌,举目四望再没了阻挡,却也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方向。
“你说”,谢十一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人会变呢?”
顾岚看他这一番表现,明白了,这人也不是纯安慰他来的,是自己有了困惑,逃家来了。
“因时,因势,哪有不变的人呢?”顾岚跟看傻子似的看着这个“状元之才”。
谢十一更郁闷了,嘟囔着:“可为什么要变得不好?像是先帝时期的王大人,不就坚持了高洁品性吗?当了官,难道就要四处结交、拉拢人心吗?”
顾岚脸色一暗,沉声道:“好与不好,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说的王大人,振聋发聩,道出了群臣不敢直言之事,的确是品性高洁,堪为表率。可如今的朝堂,是到了要大臣死谏的地步了吗?独木难支,不拉拢人对抗文党,你是想要谢大人累死在奉天殿上吗?”
他越说越怒,尤其到了最后,竟是半点不遮掩地指出了谢十一实质在说什么,谢十一脸色一白,下意识回道:“我怎么会想让我哥累死!”
“不累死也被你坑死”,顾岚看着他的眼神竟带了几分不屑,“你大概忘了,我是世子,你在我面前暗指谢大人拉帮结派,若我对谢大人心怀不轨,你知道你这番话会有什么后果吗?到时候,你是打算再写几首打油诗吗?谢光,你这个年纪了,我该称赞你纯善,还是该责问你为何如此愚蠢?”
谢十一被他说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十岁多的顾岚都懂得的道理,他竟然如此蒙昧,嘴唇都要咬得出血,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岚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说:“你该庆幸自己是谢叔的亲弟。你回去吧,扰我清静。”
谢十一讪讪地站起来,把背上的小包袱一解,丢给顾岚,跟个受惊兔子似的跑了。
顾岚打开一看,竟是条小毛毯,约莫是那位小叔谢镜清从关外带回的,式样颇为粗糙,却很暖和。
真是。
品性孤高之人,往往在朝堂无多大建树,却能直言不讳地抗上,有识者甚至可力挽狂澜。
纯善正直之人,往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这样的人若知行合一,却是难得不虚伪的君子。
若谢十一能绕过这个弯来,日后跃了龙门入仕,必然是谢叔的得力助手。
若是绕不过这个弯……
顾岚琢磨着朝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如今的考量,早已不是以“贤王”的眼界。
与此同时,顾缜在东暖阁中独卧,他亦是思索着宿卫传来的谢家兄弟争执多日的消息。
前世谢九渊被迫入文党,这一对兄弟就此决裂,多年后才重归于好,可那时,已经太晚了。如今矛盾提前激发,倒不失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