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便有些迷茫于将来,此时竟然又恍惚起来。
但他知晓,真的已到他该走的时候。
或许他今早就不该来福宁殿,更不该瞒着赵琮。他们都将赵琮想得太弱了。
但此时,还有他能帮赵琮做的。
他起身,也往外走去,吉祥与吉利跟上他,问道:“郎君去何处?”
他笑:“宝慈殿。”
赵琮亲自登上宣德楼。
从前先帝还在时,每逢上元节等节庆,皆要登楼与民同乐。孙太后名不正言不顺,六年来从未登上过宣德楼。
如今,此楼终于又站上了一位皇帝。
赵琮一出现,楼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立即也跟着跪了下来,与雨中的举子同呼万岁。大家从未见过宫中的新官家,但他站在那处,人人便知,那就是皇帝!
雨本就能够传声,此时这么多的人大声高呼万岁,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赵琮都不禁一怔。
此时他才明白,到底何为皇帝。
楼下的人却还在一声声高呼,不愿停下,直到福禄高声道:“起身!”
下面众人却不愿起身,哪怕下着雨,迷了眼睛,也要抬头看着他。
赵琮再看了福禄一眼,福禄再道:“陛下有话要示下!”
众人立即噤声,方才仿佛要震破雨幕的声音立即消失,整片天地间,似乎只剩连绵不断的雨声,以及赵琮他自己的心跳声。
赵琮没法不激动,没法不兴奋。
这个时代,皇帝等于天命,天命等于道义。
他不想搞个人崇拜,也不得不承认,他被所有人崇拜着。虽然目前仅因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才被众人崇拜,他也不由兴奋。
他更想做一个真正值得众人崇拜与信任的皇帝,而不仅仅是这个身份。
大抵每一个帝王皆是如此,所以无数多的人为了这个位置抢破脑袋,不惜流血、流泪,也不惜引起战火蔓延。
赵琮往前又走一步,开口道:“诸位先请起!”
几乎从未有过帝王用“请”这个字,赵琮无意真搞什么所谓的平等与民主,这个时代并不合适。但这些大多心地善良的平民老百姓,他也愿善意对待。
赵琮的声音本不大,但他站在宣德楼上,与众人离得较近,又有雨声的传播,前排的人均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音色本就极美,有雨声的和音,更被雨水湿润,声音变得愈发悦耳。
楼下众人既是激动,也是感动,后排的百姓纷纷站了起来,再往后的百姓即便听不到,也随着一一站起来。
只是前头,萧棠为首的书生,一个未起。
赵琮只得再道:“各位举子也请起!”
萧棠此时抬头,高呼:“陛下!”
赵琮与他皆装作互不相识,赵琮问:“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又有何话要说?”
萧棠磕了个头,直起腰板,声音铮铮,言辞凿凿:“陛下,学生乃江南东路江宁府歙州人士,姓萧名棠字子繁,是元兆五年江宁府试的第二名。之所以与百名举子共跪此处,实因学生与他们皆有巨大困惑而不得解!”
“你有何困惑?”
“陛下,学生读书二十载,纵观前朝历史,常见有太后因帝年少而听政,此事本常见。学生不解其一,何以前朝无论谁人听政,皆与百官共商朝政,并尊重圣上,本朝却不尽然?!本朝太后为何初听政便贬斥先时官员,为何尽用只愿听她一言堂之人,为何陛下年已十六,她还不愿归还朝政?学生只读书,少阅历。不敢轻易言论此事,但若太后有才且有德,便也罢!学生不解其二,燕国公孙氏一族道德败坏,族下众人在外欺凌百姓,孙太后却从不加以约束。更有太后身前女官陷害陛下在前,孙氏嫡子与家中女使秽乱宫廷在后,孙氏家族所出之女,有何脸面听我大宋的朝政,听陛下的朝政!”
萧棠说话极为大胆。
虽说本朝从不杀读书人与言官,但往常即便有死谏,也未有人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他的这些话一出口,跪在他身后的其他举子心与身子一同凉了,顿时后悔陪萧棠来这一趟!
这样的话说出口,还得了?
更别提求见赵琮未遂,也不得不一同跪在宣德楼下的孙博勋,他的心,也凉了。
孙家大势已去啊!
他人不知,他却知,陛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他们早就被陛下骗了。
赵琮听了萧棠这番话,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原本当萧棠嘴皮子不算十分利索,只是头脑清晰,此时看来,日后让他去御史台竟也可以!可见他也被染陶之事逼急,赵琮心中又是一定,拼劲全力豁出去,倒也值得将染陶托付于此人。
而且萧棠说这番话,也极有技巧,既为自己报仇,也是助他。
他自然要接下去,开口道:“萧子繁,你说话倒是大胆!”
萧棠此时再度跪伏于地上,再不说话。
赵琮却温声道:“朕三岁进宫,十岁登基,七年间皆是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情若母子。太后母家即便有些许行为不当,朕也不忍责怪,更何况这些事与太后又有何关?”
萧棠再高声道:“陛下!您心慈,却不敌他人心狠哪!”
萧棠声音中满是哀痛,后头听着的人,不免也被他牵动情绪。可不是!陛下再仁慈,耐不住其他人狼子野心啊!
赵琮听罢,则是又温声讲了一番他与太后多年来的母子情谊,说得不少女娘竟都落下泪来,纷纷为之感动。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