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看到,大宗师跟他首席弟子站在春风十里、清和院落之中,相视一笑的景。
冰魄似的眼眸难得一见地化开了秋水溟迷,那朝云暮烟一般难于捕捉的一点柔软简直逼人落泪。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微笑,不过是素来冷硬的面容有了云翳间、漏下了光线样的松动。可西宫吊影却是敛着几乎是一抹羞怯迅速低下头去,双眸中碧水流睇,难于自持了。
宫无后看得呼吸一窒,身法错乱,几乎要斜着栽下去。
他心里太清楚了,每次大宗师流露出一丁点这种表情,西宫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连着几日通宵奋战不眠不休在所不辞。——啊,这次一定又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了吧!
他忽然就忘了来意,眼前这景象莫名地就被他解读为黄鼠狼盯着小绒鸡。
不知道哪里涌来的保护欲,宫无后蹬蹬蹬上前,就想把他师兄拉远点。
这时,西宫吊影正好回头看到了他,笑道:“徒儿的救兵到了。”
“诶?”
原来,只是因为天好无事,师徒俩心血来潮,搬了书案在庭院里,写字。
书案正中铺着尺宽的条幅,左首起已经写好“岚烟绯雪”四个大字。古拙藏工,蕴锋于无,自是大宗师的手笔。
看来对这幅字颇为满意,大宗师决定要装裱收藏,便让西宫替他写题款。西宫谦虚,以多年来诗文生疏为由正在推辞。正巧宫无后跑来了,便提出让他师弟代拟。
宫无后盯着那四个字,天生的一股竞争意识冒出了头,倒是一口答应了这命题作文,随手拈起一张纸,不假思索地开始写,意思是让西宫再誊抄上去。
片刻间一首七绝已就,曰:
玉耀昆山帝苑前,翩联凤影渡轩辕。薰华不悔凌烟路,笑倚风涛万古贤。
大宗师心里称许他徒弟倚马万言,但表达方式依旧是带着一脸“这简直是垃圾”的表情挑剔用字与平仄。宫无后自然是不服的,两个人便开始吵嚷不休。西宫吊影站在旁边听他们争锋相对,心情大好之下晃了个神,结果一句没跟上、就句句跟不上了,只好掏出帕子拂拭掌心,耐心地等着他们。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宫无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拿朱笔把“笑倚风涛”改成“笑语尘涛”。古陵逝烟负着手,又细细看了那四行诗,还是摇摇头:“诗是好诗,但‘绝句’的意头不吉利。吊影,你把你师弟的这篇续完吧。”
宫无后撇撇嘴,心里抱怨上年纪的人的封建迷信。
西宫吊影知道是躲不过这作业了,老老实实接过宣纸,开始执笔挣扎。
他可以感觉到四道目光齐刷刷、直挺挺打在他侧脸。一种名为“狗尾续貂”的压力迫得他额角生汗。一笔未动,他轻轻叹了口气,端着文房四宝窝到下头的主事位置上去苦思冥想了。
“你大清早跑来,所为何事?”古陵逝烟突然压低了嗓音问道。
宫无后一怔,这才记起铃铛的事情。
这自然不好告诉大宗师,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矮了下去,嘟嘟囔囔只说“没事”。
古陵逝烟一笑:“徒儿你但凡跑来吾冷窗功名,不是为了比武,就是为了弑师,你方才来时分明杀气纵横,难道还要让吾相信你是专程来请安的么?”
宫无后被噎得狼狈不堪。
看够了那张白璧似的脸上红云点染之状,古陵逝烟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是为了那个虎头铃吧?”
宫无后眼皮一跳。
古陵逝烟悠悠一叹,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个南红的手串,伴着流水似的细小铜铃的颤音。
“那晚你来挑战,曾用剑鞘推挡为师偷取你右路的一招,想必是那时候掉落的,不知怎么正好绊在吾衣带上。你不肯明说,就去麻烦西宫。你师兄那么机灵,稍微一想就知道多半是在为师这里,这几日为了替你讨回去,难为他编尽了瞎话。”
他示意,宫无后仰脸望了望他半垂的眼,不觉就伸出了手。
冰凉的玉石,一颗颗饱满而莹润,娇妍如丛开之蕊,拿冰蚕丝穿着,极富韧性,顺着那纤长腴润、凝脂似的手,自己就滑到了位。尺圈不大不小,不紧不松地套在腕上。
“既是珍惜爱重之物,就不该随随便便挂在剑鞘上,贴身收着多好。”古陵逝烟看着那手串被人摩挲后缓缓收进绣着缠枝牡丹团寿纹的朱袖里。
各种心事轰鸣上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如坠五里雾中。
拥堵在喉头的一句“谢”是怎么都说不出。
宫无后终是微低了低头,僵硬变扭地一步一晃地蹭到他师兄的桌案旁。
姚黄魏紫,琳琅双璧。
古陵逝烟又随手铺开一张纸,斟酌半天,突然很想绘一幅今日烟都的景。
那边西宫吊影正以半柱香憋四个字的速度慢慢爬罗字句。
宫无后坐在主事书椅的扶手上,忽然压过去去够案头的茶。
于是西宫吊影被笼在一重浓烈的荼蘼香气里,顺便还有一句密不可传的耳语:“师兄若实在写不出,一定要告诉我啊。”
第47章 四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极端难受。照我的性格,根本就不该让宗师马不停蹄回返未雨绸缪的,再怎么也得等丹宫醒了拉着他的手把什么都说开了讲明了吧。但是,宗师好像就是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到了这个点就该干这事,半点不耽误的……可我觉得什么阴谋算计都好无聊,什么争权夺势都好虚假,我一点都不觉得那